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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德遜河畔

一九六七年七月一個大熱天,我第一次看到我們的房子。
  那是一幢飽受風吹雨打的維多利亞式舊屋,已經空置七年。結實的石基環生著齊腰長草;木瓦蓋的房頂向下傾斜。可是我跟著房屋經紀和外子喬治一進入寬敞的客廳時,就知道那是我的家。


  喬治那時已在紐約市內工作,文件一簽好,就搬進這幢房子。我則穿梭來往於我們在馬里蘭州的農舍與新居之間,關閉農舍,裝修新居。有天下午,附近的兒童玩球玩得好好地,突然停下來問我幾個問題。對,我們買下了這幢房子。對,我們有孩子,一共四個,不過要到下星期才搬來。當我告訴他們可以進來瞧瞧,兩個小男孩連忙退縮,其餘的格格笑了起來。


  "人家說這幢房子裡有鬼,都怕得要命。你可知道你買了 一幢鬼屋?" 那天傍晚,給我們裝自來水管的水管匠,走來問我:"艾克雷太太,你打算在這裡待很久嗎?"

  "我待到四點半鐘,鮑勃。五點鐘我要駕車去接我丈夫。怎麼回事?有麻煩嗎?" 鮑勃猶豫了一下。"那倒不是,艾克雷太太。我不斷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,樓上有人走來走去。前兩天我跑上樓梯去看,起碼有六次,什麼人也沒看到。我現在得走了,可是我不想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裡。",我瞧著鮑勃站在那裡,年輕、高大的個子。他真的在擔心。我強自微笑。"別替我操心,鮑勃。我總得要一個人待在這裡的,現在習慣一下倒好。"

  那天晚上,我和喬治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,我把上面兩段談話講給他聽。他神色凝重地點點頭,鑽到被子裡去了。我上床躺在他身邊時,看見廳裡的燈還沒有關。我歎了一口氣,又從床上爬起來。

   "你到那兒去?"喬治問我。
   "當然是去關燈。"
   "讓它開著吧。"
   我看了他一眼。"你是從什麼時候起,開著燈睡覺的?"
   "從我搬到這兒來的第一晚,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。睡吧!"
  說著他轉過身去,背朝著我。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,我真猜不透這些蠢男人和這幢可愛的老房子到底有什麼過不去。我倒感覺到挺吉利的。於是儘管有腳步聲也不去睬它。我發現有這麼一個警覺的人晝夜二十四小時擔任巡邏,未嘗不使我安心。反正所有的老屋都是吱吱嘎嘎響的腳步聲。

  有一天平靜無風,懸吊在餐桌上空的那根電燈線,無端搖擺起來,跟著又忽然停止,就像有只看不見的手把它抓住似的。法國式雙扇玻璃門猛然打開,窗子突然大開,誰也沒有去碰到門窗,有幾個朋友確實見到。喬治把那些玻璃窗都關起來釘牢。我們十五歲的長女辛西亞看見玻璃門開了,就輕輕地走過去關上。喬治常常出門,碰到這樣的時候,我就會通宵看書,直到凌晨,甚至把燈都熄了,在屋裡走來走去。


  有個冬夜,我站在 餐廳窗口,憑窗觀賞哈德遜河上的景色。樹葉都已脫落,河對岸燈光點點。大班濟橋上的燈隨著橋拱起伏,宛如一串鑽石項鏈在靜靜的河上放光。我站在那裡欣賞此良宵美景時,突然感到左邊一陣森寒。有個人正在我左邊站著,而且站得很貼近。我慢慢轉過頭去看時,不禁毛髮直豎,根本沒有人站在那裡。不過的確有個什麼東西在那裡站過。


  "河邊景致真美,是不是?"我大聲問。我一開口,就不再毛骨悚然了,身邊的鬼物也就沒有對我構成威協。我們繼續站在那裡憑窗遠眺美景。過了幾分鐘,我轉身走開時,那個隱
形伴侶也跟著走開,陪我穿過餐廳。我走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,它也遲疑了一下。


  "謝謝你陪我觀賞美景。現在我要去睡覺了。晚安。"我獨自穿越過道,身體抖顫著進入臥室,順手關上房門。我居然進入睡鄉,而且睡得很甜。辛西亞一向不貪睡,可是現在,她甚至在我和喬治下床以前,就已經起身把衣服穿好。

  "媽,真有點邪門,"她對我說, "每天早晨,到了一定的時候,我的床就開始震動。如不立刻起身,床就會震動得更加歷害。辛西亞並不害怕,甚至也沒有不安。不過她本來希望在聖誕節期間每天早晨能夠睡個懶覺。我們偶然想到的辦法也許不合邏輯,可是很有效。那夜睡覺以前,辛西亞向她那個隱形鬧鐘大聲解釋情況。結果她在假期內每天早晨都起身很遲。

  幾年來,我家裝修過多次。有好幾次我以為任何自重的鬼都不會肯忍受那種敲打、塵土和混亂,不過奇怪的事情繼續發生。客廳裡的窗戶突然敞開,把許多客人哧了一跳。我們這些行家,會在關窗戶時若無其事地低聲說一句"夠了,別再鬧了" 通常那天晚上就不會有別的事情發生。


  等我們把木窗框漆好,窗閂修好以後,麻煩事也就停止了。不過到了夏天,有時我喜歡把那扇窗打開,讓鬼好好鬧一陣。有一天,我決定髹那間淺灰色的客廳。我坐在二公尺半高的梯凳頂上正要動手,忽然覺得有人在注視我。那種感覺並不陌生,但還是有點使人心神不定。我知道喬治正在上班,孩子們還沒有放學。 我轉過頭向後一看,屋裡沒人。我又開始工作。不過那種陰森森的感覺依然沒有消失,於是我就大聲說:"我希望你喜歡這個顏色。希望你看見我們對這幢房子所進行的裝修覺得滿意。這幢房子剛蓋好的時候,一定非常美。"


  我一面說一面繼續髹,不過我感覺到注視我的那對眼睛正對著我的後腦勺看。
  我轉過頭去。"他"端坐半空中,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面望著我笑。他兩手抱膝,翹腳坐著,一面點頭身子一面搖晃,帶著微笑慢慢隱沒,一會兒就不見了。我知道,他對我家在這幢與鬼共有的房子裡花許多錢裝修,頗為讚許。他的相貌如何?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神情快活又結實的小老頭。紅潤圓臉,一頭銀髮,濃密白眉下有一對炯炯有神的藍眼睛。他穿一身淺藍色套裝,一塵不染,短外衣沒有鈕扣,袖口從手腕捲起,露出褶邊的衣料。頸上結了一條有皺褶的雪白寬大硬領巾。短褲長僅及膝,下面穿了白色長襪,腳上穿著裝有帶扣,擦得雪亮的淺口黑鞋。真的,我那天沒有喝酒。油漆氣味也沒有使我發暈。我也不知道那時何以會看到他,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。然而我知道他那天在這裡好像很開心,我很高興遇見了他。


  辛西亞聽了我描述那位鬼老頭,很感興趣,因為她那鬼室友則完全不同。有兩三次她看見一個戴頭巾的瘦削身影,中等身材,她十分肯定是個女人。這麼多年來,一直有朋友說在我們家裡遇到許多稀奇古怪的事──房門關了會開,空房裡有人說話,感覺有人對你注視,
甚至有人叫你走開。可是直到一九七四年我的表弟艾爾弗萊德,帶著妻子英格麗和女兒到我家作客,除了我們以外,才有別人看見我們家裡的鬼。他們在我家住了一夜,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,英格麗端著咖啡,雙手震顫不已。她說在天亮以前就已醒來,知道屋裡有人走來走去。跟著,她看見法國式玻璃門前有個男人的身影,穿著美國革命時代的長外套,頭戴撒白粉的捲曲假髮。他走到床尾,背著英格麗坐在床上。床墊陷了下去,就像有人坐在床邊一樣。跟著這個身影在半空中打開一本大書。那本書發出光亮,就像光從裡面點著似的。那個身影一頁一頁翻閱,好像在找什麼。最後他把書合上,站起身來不見了。

  在我們這樣的房子裡,總會發生一些小故事讓我們左思右想。有一次,喬治的火腿三明治在他工作時突然不見了。看他臉上的表情,先是迷惘,跟著是憤怒,以為我們之間有人居然把他辛苦得來的三明治吃掉了。我們始終沒能使他信服,我們誰也沒有碰他那份三明治,不過大家最後都同意,吃起來津津有味的火腿三明治,自古以來就使人饞涎欲滴。

  我們房子裡的鬼,使我們生話多姿多采,前後已經九年了。兒子喬治從大學回到家裡,一如辛西亞,每天早晨都給床震驚醒。另一個兒子威廉的床只震動過一次,那次他住的是辛西亞的房間。女兒卡拉李的床鋪從來沒有震動過,因為她每天起得很早。但是卡拉李正在尋找一個鬼,她覺得那個鬼不時坐在客廳的沙發上。最近我丈夫曾在過道裡看見一個身影,
可是他從地下室上來時就消失了。他只看到那個身影的一隻腳,穿的是柔軟鹿皮軟靴模樣的便鞋。

  此外還有我們所謂鬼送的禮物。辛西亞出嫁時,家裡忽然出現了一把小銀鉗子。後來我們第一個外孫出世時,又出現一枚嬰兒戴的浮雕金戒指。我們左思右想,也想不出家裡何以會 有這些東西。

  結果我們變得喜歡這類不可思議的事情,這樣使我們覺得過去、現在和將來有密切的關連。這些無從捉摸的幽靈,好像通情達理,十分體貼,有趣之至,只是偶爾令人覺得可怕。現在我們都在納悶:如果有一天必須搬家,能有辦法把我們的鬼友也帶走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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